第二章 乱云渡(2 / 2)
“是吗?”仿佛是听到了非常有趣的笑话,那人仰首长笑,整个大殿里回旋鼓荡着他的笑声,荒漠般苍凉,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。”他笑看着快要冲下石梯的愤怒的水影,手指微微一动。
水影的脚步定住了,还剩最后的三级石阶,但她下不去了。石阶下的地面上有一层积水,死黑色的,翻涌着汩汩的气泡,蜿蜒着,一直流到离那人座椅很近的地方。水很浅,刚没过脚踝,却让水影的脸惊恐得失了血色,因为那是忘川的水啊!
人死之后,魂魄归于阴司,在下次转世之前,都要涉过忘川,到对岸重新投胎,再获新生。而前世的所有记忆,已被忘川之水全部洗去。忘川的水,只要沾上一滴,不论怎样的刻骨铭心,难以忘怀,都将化作缥缈云烟消失不见。只留下一颗空白的心,等待填充新的记忆。
“水影,你为何还不过来?流火剑就在我手上,我不打算将它还你了,你快来杀我吧!”他戏谑地说着,举起手中的剑向水影晃动。那美丽的金红色立刻照亮了水影的眼,可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石阶上,只要她再走几步,只要她的脚碰触到那黑色的水迹,就算那人把流火双手奉送到她面前,她也不会要了。
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怎么能把忘川引到这里来?”水影盯着那浅浅的墨色水流,又急又怒又无可奈何。
他傲然一笑:“区区忘川之水算得了什么!天地万物,六道五行,皆可为我所用!”
水影暗暗心惊,脸上却装出不屑,道:“哼,大言不惭!我才不信这真是忘川,不过是看似真实的幻景罢了。除了这套把戏,你还会玩什么?”只是她口中说着不信,脚下却分毫也未移动。
他的眼里闪过古怪的笑意,饶有兴味地看着她,悠然道:“哦,那你倒是说说,这世上,什么是幻景,什么是真实?”水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古怪问题弄得措手不及,埋头半晌无言。
“我来告诉你吧。所谓幻景,就是那些已经看透了经历了的事情;而所谓真实,就是那些尚且身处其中,还未来得及看清的事。不仅是法术,整个世事皆是如此。比如方才的魇境,现在想来自然是幻景,但在你经历时,那些惊悚和痛楚都是无比真实的。再比如你与坤灵一起厮守过的漫长的昆山岁月,你现在想想,是否如幻梦一般缥缈?但当时的每一天,都是实实在在度过的。”他怔忡地出神,口中喃喃地说着话,说是为水影解释,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。
水影仔细思量这番话,其中竟有无穷的滋味。只是“厮守”二字,让她羞涩难言,心中却又是暗暗地欢喜。她涨红了脸反驳道:“什么厮守,胡说八道。我和坤灵只是道友而已,我们都是清修之人,岂可像俗世男女那样??”她红着脸低下头,至于那样究竟是怎样,再也不肯说出口。
“清修?清修很了不起吗?”他冷笑,“清修之人,水涨起来了!”
地面上的水果然渐渐涨了起来,很快就漫过了下面两级石阶,向水影脚下逼来。水影连忙慌乱地向上层退去,偷眼看他,他也正看着她,用复杂又略带讥讽的眼神。
忘川的涨速越来越快,漫长的阶梯已退回大半,眼看离紧闭的铁门越来越近,水影正一筹莫展,那黑衣人戏谑的语声又响起:“清修的小剑仙,当心后面。”水影慌乱回头,却见一股墨色水流正从铁门下的空隙漫进来,像一条黑色的蛇,扭曲着身体流下石阶,两股忘川呈前后夹击之势逼来,很快就将汇合一处,那时??
水影冷汗涔涔,嘴唇快速翕动着,默念着她知道的所有关于飞行的法术心诀,驭风、凌云、荡霜、回雪??可是统统没有效果,她仍然僵立在石梯上,眼睁睁看着忘川向脚下漫来。
“没有用。水影,在这里,你那些浅薄的法力根本无用,再想些别的办法吧,否则,就安静下来,准备忘记。”他冷冷地笑,等待一场好戏上演。
水影再也无计可施,惊慌地左顾右盼,无意间抬头,瞥见了殿顶上所悬的巨大烛台。眼前仿佛灵光闪过,她迅速地撕下一根腰带,纤手轻扬,玉色缎带绵绵地划过空中,不偏不倚地挂在了烛台上,水影惊喜地轻呼一声,抓紧腰带,微一用力,身体便飞荡起来,盈盈飘向对面的空地。同一瞬间,忘川已淹没了她方才所站的地方。
黑衣人一怔,眼里有些赞赏,亦有些失望。“这办法很聪明,但也很冒险,如果我现在袭击你,你怎么办呢?”话音未落,水影已惊呼着从空中坠下,手中仍紧握着半截断带。疾风从耳边呼啸而过,下面黑水中的气泡噼啪爆裂,像恶毒的诅咒。水影奋力翻身,然后狂喜地发现,在她左边很近的距离,矗立着一根石柱。
断带堪堪地缠上了柱子,水影的身体再次腾起,终于落在了那片干燥的空地上,踉跄站稳。仅仅弹指工夫,对水影却是生死的转换,她抚着胸口,惊魂甫定地喘息。
“水影,你的运气一向这样好吗?”直到讥诮的语声在耳边响起。水影才发现自己离那黑衣人已近在咫尺。她怒火中烧,一言不发,疾扑过去夺他掌中的流火剑。
那人微微侧身,左手的指尖忽然闪过一团光亮,燃烧的炙热扑面而来,水影本能地退步避开。奇怪的是,空阔寒冷的大殿竟在这一瞬酷热起来,四周灰色的石壁石柱也变成了炙烤的赤红色。水影惊恐地瞪大眼睛,盯着他指尖上燃烧着的一小簇火焰,火焰冰冷却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强大热力。
“水影,你认识这火焰吗?”黑衣人凝视着指尖上的火苗,慢慢地将它凑近流火剑。
“不要啊!”水影嘶声大喊着扑过去,却被冰冷的喝声镇住,“向后退!”水影不敢妄动,只好后退了一步。这怪异的蓝色火焰她是见过的,这是西方佛界的圣地——玉墟山上所供奉的铸天炉中的火焰。铸天炉,相传是伏羲女娲两位天地始祖所造,炉中的冰蓝火焰乃是从伏羲眼中炼出的至圣之火,自开炉之日起,经历天地洪荒,万物更迭,炉火从未熄灭。女娲补天所用的五色彩石,就是铸天炉炼出的。传说这炉火无坚不摧,天地包容之物皆能熔化。
而今,这神秘的圣火竟在黑衣人的指尖灼灼绽放,水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他究竟是什么人?忘川之水,铸天炉之火,他都能随意操纵,这样强大的法力,连天界众神也难以企及,难道??
“水影,仙剑一旦重被熔化,剑内所属的灵魂就会死去,灰飞烟灭,你可知吗?”水影当然清楚这一点,而且,她还很清楚,他想干什么。她紧盯着他手上的火苗,张开口,却说不出话来,只有默默地点头。
“往后退!”他生硬地命令,“你不想让流火的灵魂化作飞灰吧?这样,你的罪孽就更重了。”水影艰难地挪动重如千斤的脚,再退一步。后面一步之遥就是忘川。她战栗着,前所未有的恐惧,原来,这世上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,叫作忘记!
她看着面前这个比魔鬼更可怕的人,她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他。他的面容丝毫不像魔鬼,甚至比天神更加高贵清俊。瘦削的面颊是毫无血色的苍白,却不似病态的憔悴,而是一种绝世的孤高冷傲。他的嘴唇很薄,每当那些残酷恶意的话从齿间一字字迸出,唇角总是向上微斜,勾勒出一个冰封的冷笑。
最特别的,是他的眼睛。漆黑的瞳仁上,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蓝,像夜晚的晴空,总有异样的光彩在眼底流过。那双眼睛就像波光潋滟的湖泊,总引得人想在其中泛舟赏月,静静停泊。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风浪大作,漩涡翻涌,将措手不及的人溺死在深不可测的湖底。或许,在他眼中闪光的,就是那些死者的亡灵。
就是这样一个人,着一袭和眸子同样颜色的长袍,端坐在一张晶莹明澈、仿佛玉雕的椅上,居高临下的姿态像天地的主宰。
他看着怔怔凝视自己的水影,嘴角又是冷冷笑意,“遗忘过去才能抛弃痛苦,才能开始新的生活。你是清修之人,保留那些无用的记忆做什么?一颗空白干净的心更利于清修。水影,再退一步,否则??”未说完的话往往更具有威胁性,他指尖的美丽火焰燃得更艳,火舌慢慢地舔向流火的剑鞘。
大殿里已炙热如熔炉,水影额上却一滴汗也没有。她的面容惨白如严冬的雪,颤抖着回头望着后面,不能再退了。她不能忘记,不能忘记她千辛万苦来寻她的剑,不能忘记远方有人在等她回家。师父说她命犯孤星,注定寂寞。若真是那样,至少还有回忆相伴,寂寞就不会太冷。
这倔强的女子终于崩溃了,涟涟的清泪滑下面颊,她向他伸出一只乞求的手,声音战栗得几乎听不清,“求你??不要毁了流火??不要让我忘记??”
五、绝境疑无路
水影的哀婉乞求似乎让黑衣男子大吃一惊,他的表情凝固了一瞬,随后,有冰雪消融的痕迹。他轻叹一声,捻熄了指尖的火,第一次说出了温暖怜惜的话:“可怜的小剑仙,不要哭了,我不再逼你忘记,也还给你剑。”
他抬手,将流火剑抛给水影,袍袖轻扬,滔滔的忘川消失无踪,一丝水迹也未留下。
水影接剑在手,心里重又找回了丢失多日的踏实感。她抬头看他,泪痕未干的眼里杀意森森。他似乎想说什么,但已来不及。剑已出鞘,金红色的华丽光辉铺展开来,笼罩了他的全身,寒星般的一道剑芒,直刺眉心。
“流光无痕”是水影最得意的剑招,是必杀的绝技。只要她使出,从没有谁能从剑下生还。更何况他是坐着,退不可退,避不能避。所有的恨意和委屈都在剑下宣泄,要他以死来偿。
剑风凌厉地袭来,他没有试图躲闪,眼里也不见丝毫惊慌,反而是一丝伤感的怜惜。他轻轻地叹息:“傻孩子!”
剑锋离他眉心仅有一寸,水影忽然惨呼一声,流火剑脱手,呛然落地,她的身体如遭重撞,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,眼看就要撞上后面的石柱。黑衣人并未起身,只是伸手向她凌空抓去,一股强大的吸力止住了她的坠落,将她拉了回来,落进他的怀抱。
水影完全被吓住了,脸色惨白僵硬,眼里流溢着满满的惊恐,没有言语,没有动作,木偶般任由他摆弄。
他亦无言,只是轻轻拭去她嘴角渗出的血丝,掏出一粒碧绿的药丸凑到她唇边。水影木然地张口咽下。他把微凉的掌心盖在她的额头,温热的细流丝丝缕缕沁入她的身体,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,水影才“啊”地叫出声来,挣开他的手,努力支撑起摇摇晃晃的身体,盯着他的眼神仍是惊惶万分,嘶声喊道:“你到底是什么怪物?”
“什么怪物?”他低声重复着,仿佛是自嘲,苍白的面容重又笼上一层寒霜,“我的确是个怪物!凭你也能杀得了我?若不是我早有预料,你在拔剑的一刻就已经魂飞魄散,万劫不复了。”
水影诧异,刚才那铜墙铁壁般的屏蔽,难道只是他最低级的防御?但即使如此,她还是承受不了。若不是他出手相救,她还是会死的,可是,他为什么要救她?他诱她到这里来,不就是要杀她吗?
“你受伤了,需要调息静养,这间殿后有空房,你去休息吧。”他似乎猜出了水影的疑惑,在她还未开口之前岔开话题。
水影丝毫不领情,俯身拾起佩剑,冷冷地看他:“你要杀就杀,不杀就放我走!”可是她的质问得不到回答,黑衣人以手支着额头,眼帘低垂,竟似已睡着了。水影又站了半晌,仍是无人理睬的冷场,她无可奈何,狠狠一跺脚,向殿后走去。
大殿后面果然有一间空房,床帐、桌椅、妆台一应俱全,虽是石屋,却不觉阴寒。水影在妆台前坐下,精致的菱花镜中映出了她疲惫倦怠的脸,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牵动嘴角,做出一个僵硬的苦笑。
“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?”她求助于对面的水影,一遍遍地问,得到的回答却只有在空气中蔓延的缄默。
水影无奈地推镜而起,在房内转了几圈,也未看出有何异样。她只好又在床边坐下,把玩着失而复得的流火剑,虽然在那人面前毫无作用,但有它在手,还是安心的。除了流火,她还有紫烟寒和雀明赠予的三根琴弦,但是没有一样能助她逃脱眼前的梦魇。
她真的很累了,倚在床头就昏沉沉睡去。奇怪的是,刚刚经历的惊心动魄,死里逃生,竟没有重现在她的梦境里,整整一夜,她的梦里都荡漾着坤灵清扬飘摇的箫音,婉转地重复着同一支曲调,《凤求凰》。这本是尘世中的音律,是男子对心仪女子的委婉倾诉。在昆山时,坤灵常常在她身边吹起这首曲子,而她,则冷漠着面容,装作不懂。今天竟在梦里听到,她想告诉他,她懂的,一直都懂,可是,只怕已没有机会了。
这里是深深的地下,看不到白昼黑夜的更替,水影醒来,睡去,睡去,醒来,也不知颠倒昏沉了多久,终于极不情愿地彻底清醒。她起身下床,精神竟然很好,胸口的隐痛也完全消失。
水影慢慢踱回到那间大殿,黑衣人仍是独自坐在那里,仿佛从未离开过。
“喂,你一直坐在这儿吗?是不是怕我逃走?”水影总算找到可以取笑他的机会,自然不肯放过。
“如果我不在这儿,你就逃得了吗?”他的口吻仍是戏谑尖锐,深深的眼里却荡过一丝暖意。
水影哑然,这座地下的迷宫错综复杂,只要他不想让她走,她就只能困在这里。他不杀她也不放她,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?
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究竟要将我怎么样,求求你说明白好不好!”水影挡在他面前,执拗地追问答案。
他不回答,却认真地看着她,从头到脚,一分一寸细细地看下来,深潭的眼眸平静得无风无浪,点漆双瞳倒映着两个小小的人影,占据他全部的视线。
水影被他无遮无挡的目光盯得心虚,赶忙闪到一旁,避开他的注视。他忽然笑了,然后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:“水影,你知道吗?平安集里那些妇孺的死,都应该记在你的账上。”
“什么?!”水影又惊又怒,几乎暴跳起来,“那是你操纵月盈造孽作恶,与我有什么相干?”
“当然与你相干,因为,平安集之劫,是我专为你而设的。也就是说,如果你不必入世历劫,平安集的百姓也就没有那场苦难。”他欣赏着她的愤怒,悠悠地道。
“为什么?”水影的思维一片混乱,似乎一切都是懵懵的未知。她紧盯着这神秘的黑衣男子,等待从他口中揭示出一个巨大的阴谋。
“那是我对你的试炼,看你够不够聪明,有没有勇气,是不是配得上为我而死!”他淡淡地说来,竟是理所当然的坦然。
“让我为你去死?还要看我是不是配得上?”水影重复着他的话,又气又笑,这简直是荒唐的笑话。水影狠狠地咬牙,一字字迸出:“你就那样了不起吗?你是谁?”
“你为什么不仔细看看我坐的这把椅子?或许你就会知道我是谁了。”他只给出了一个提示,就闭起眼睛,静默无语。
座椅是清雅莹白的玉色,精致纯净,高洁得让人不忍触碰,只怕玷污了它的剔透无瑕。水影尽管恨着黑衣人,却不得不承认,这世上也许只有他,才配得上坐这椅子。
水影绕着它打了个转,也未看出什么端倪,这座椅似乎是冰晶雕成,却没有弥散的寒气。她忍不住伸出手去,刚刚触到椅背,竟一声惊呼,闪电般缩回。只觉彻骨的阴寒利针般刺进指尖,顷刻间游走全身,她抱着肩,瑟瑟发抖,指尖却毫无知觉,似乎已冻僵了。
水影悚然失色,这座椅究竟是何物所制,竟是如此奇寒?自己只是微微碰触,已被寒气所袭,而这黑衣人整日坐在上面,竟然安之若素,简直不可思议。
“小剑仙,你想明白了吗?”他并不睁眼,轻声问道。
“这??”水影咬着嘴唇,沉吟着,恍惚地记起师父曾经说过,在天地相交的极北边,是一片苦寒之地,那里没有丝毫的生气,大地、高山皆被冰雪层层包裹。在地下深逾千尺之处,埋藏着一种奇石,其阴寒之气休说是凡人,就连天神也难以抵挡。师父说那石中蕴藏着威力巨大的封印,而这封印只为了锢锁一个人而生。
那时她年纪尚小,固执地缠着师父问那人是谁,为什么要用这寒冷的封印锢锁他,师父不回答,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,望着远方出神,茫然的眼里是深深的忧虑惶恐。
难道这座椅就是极北深寒地下那蕴藏封印的至寒奇石?难道这黑衣人就是师父所说的那个人?若是这样,他就是被封印在这椅上的,他,到底是什么人?
水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,慢慢地抬起头来。一个巨大的影子正从黑衣人的身上轻缓地升起,印在高耸的殿顶上。那是一只巨大的鸟,引颈展翅,羽翼流光溢彩的华美,那是,孔雀!
水影惊恐地盯着那个影子,步步退却,一个踉跄,正跌在他的脚下。“你为什么这么害怕?是不是已经猜出我是谁了?”他低头笑看着她,她的恐慌映进他的眼里,是一闪而过的悲哀。
“你??你是孔雀??明王!”水影拼命挣扎着站起,只为了离他远一些。
“有见识!我就是孔雀明王,在血池中化生的,佛界中的恶魔。”他用这样的言语描述自己,脸上是睥睨天地的骄傲。
西方佛界本是祥和慈悲的极乐之地,众佛皆是莲花化生,普度众生,福泽广布,降于天下万物。唯有孔雀明王,竟从赤焰血池中化生,身负天诅地咒的戾气,虽然被封为孔雀明王菩萨,却作恶多端,噬人如麻,搅得天地大乱,下界民不聊生。偏偏他法力奇高,竟无人能敌,最后只有十三诸佛联手,才将他制住,打入凡间,封印在尘世的某处,天地才重现安宁祥和。
尽管那场大战已过了千万年,但孔雀明王仍是被整个神界禁忌的名字,他是笼罩天地的可怕梦魇,永远不能完全消散。他被镇压在何方何界,一直是个扑朔的谜,据说只有佛祖一人知道。
水影做梦也想不到传说中的恶魔竟然就是眼前人。难怪他有那样通天彻地的法力,难怪她的剑对他毫无作用,他是让三界五行谈之色变的混世魔王,她只是道行低微的昆山剑仙,怎么有资格和他动手?没有机会了,真的没有机会了。在这之前她从未真正绝望过,但现在她心如死灰地告诉自己: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!
一丝腥甜从胸口翻起,温热地涌进嘴里,殷红的血夺口而出,流在灰蒙蒙的石板地上,格外刺眼。水影摇摇晃晃退向一根石柱,将身体紧紧地贴在柱子上,好像这样能让自己安全一点。
她战栗着艰难开口:“你为什么要杀我?”这是个愚蠢的问题,孔雀明王杀人的原因从来只有一个:他喜欢!鲜血和死亡的气息会使他兴奋愉悦!除此之外,不需要有别的缘由。
但是他开口了,一种难以觉察的悲悯与怜惜渗透在他的声音里:“水影,你是注定来解脱我的人,用你的血,还我自由。”
“什么?”水影虽然已彻底绝望,闻得此言仍禁不住惊诧。
“水影,你左手的掌心里有一字排列的四颗朱砂痣,是不是?那是天煞星陨落时留下的印记。每八百年,镇守东南西北四方天界的天煞星就要更替一次,旧星陨落,新星升起,但四颗星总是依次坠落,同时坠天的时刻万载难逢,而你却恰巧在这一刻出生。传说天煞星本是亲密无间的四兄弟,因为触怒天神,而被罚四方分隔,再也无法相见。因此世人又称其为天煞孤星。在天煞星陨落时出生的人身上都会留下印记,并且一生孤独,俗世就称命犯孤星。”
水影摊开左手,四颗痣殷红醒目地镶在掌心里,就像四粒鲜艳玲珑的樱桃铺在淡粉色的丝缎上,非常美丽,却隐隐地操纵着她的生命,让她坎坷寂寞,无所归依。
他悠悠地接道:“我刚被封印在这里时,就已算出,只有在四星坠天的同时出生的女子才能解开我的束缚,我在这里枯坐,等了一万年,终于等到了你。”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水影叹息,既然注定如此就认命吧,她闭目仰首,“既然如此,你杀吧!”
他的面容忽然有微微的扭曲,黯然道:“你是心甘情愿,还是无可奈何?”
“反正都是死,情愿不情愿有何区别?”水影冷笑,“你给我选择的机会吗?”
“就算生死不由你自己做主,愿与不愿你还可以选择,我希望你是愿意的。”
“我不愿意!”水影凄厉地大喊,“你凭什么要我为你去死?你是孔雀明王就有权力决定我的命运吗?佛祖为什么只封印了你的身体?却让你的灵魂醒着,继续害人!”
他似乎是被水影狂怒的咆哮吓得一愣,沉默许久,低声道:“他何曾不愿让我永恒地堕入黑暗,可惜他无能为力。”他敲敲座下的椅子,清脆的铮铮声很是悦耳,“这雪云石只能禁锢我的身体,而在更深更冷的地方,也就是极北深寒的地心,埋藏着另一种威力更大,却无人知晓的至宝。那是盘古开天辟地之时,滴落在那里的三滴汗水,化作冰魄,在地下封藏了亿万年,只有此物才能封印我的灵魂。”
“冰魄!”水影喃喃念着,低头想着什么。
“怎么?你想要去那里取来冰魄,彻底封印我吗?”他笑了,“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哦,你认真想想,也许真的会有办法。”他分明就是在嘲弄她的本领低微。
她也无所谓,淡淡道:“不用多说了,你快点动手就是!”
“如果我不杀你,只是让你留下来,你愿意吗?”他忽然改变了主意。
“为什么?”水影诧异。但不等他回答,她就决然地摇头:“不管为什么,我绝不会留下来,整日与你这样的恶魔相对,虽生犹死,你还是杀了我吧。”
“恶魔。我真的是恶魔?”他低声轻语,像是自问,又像是问人。“世人皆是喜善憎恶,但若没有恶的丑陋,怎显得出善的美好。正如人们因为害怕,才会崇拜光明。若没有魔,哪来的佛?若没有孔雀噬人的恶,怎会有佛祖度人的善?诸佛皆从莲座化生,清纯明净,不染尘埃。唯有我,孕育在血池中,我的血是天诅地咒的漆黑,我是天降的魔,用恶驱使世人潜心向佛。如今,诸佛受顶礼膜拜,香烟缭绕;我在这里枯坐万年,看着自己的影子说话。这就是惩恶扬善吗?”
水影无言,这些问题不是她能想通的,她从来没想过,那些高高在上,神通无穷的圣佛神祇,也会被命运摆布,又有谁能够摆布他们的命运?难道在高寒的九天之上,竟笼罩着一只无形的巨手,像捏泥人一般,随意地捏造着视线下万物众生的命运!
她一言不发地走向殿后,经过他身边时,她的脚步微顿,随即加快。他低声地唤:“水影!”她回头,看到他深邃的眼眸里流动着无尽的哀伤。
六、冰覆魂静谧
那一夜,水影辗转反侧,半梦半醒,梦境里尽是孔雀明王的面容和神情,冷笑、沉默、痛楚、哀伤??颠颠倒倒,反反复复,让她无处可逃。耳边却是纤细婉转的箫音,一声一声织成绵密的忧伤,穿过她的心,她醒来,竟已是泪流满面。是她太想念坤灵,还是坤灵太思念她,以至于如此的声息相通。
她披衣下床,又回到大殿。在门口就看到了他的身影,像在寂寞中挺拔的黑色山峰。她的心隐隐一痛,她知道孤寂的滋味是怎样难熬,更何况是禁锢在寒冰上的万载孤寂。若换了她,必定已经疯了。
“你还要在那里看多久才肯进来?”他忽然间开口,吓了她一跳。她讪讪地道:“我只是想看看你的魂魄在不在,是不是又离体出窍,到外面去害人了。”
“我就那么喜欢害人吗?”他笑了,“不过若是无聊得太久,我也会出去,做一些恶魔该做的事,免得白担了这个名声。你想好了吗,要不要留下来,阻止我继续作恶?”
“你为什么宁可舍弃自由,要我留在这里,难道这雪云石椅你还没坐够不成?”水影惑然。
“因为你是个善良的小姑娘。水影,自从在平安集看到你甘心用自己的血肉超度那些亡灵,我就不忍再对你动杀念。你的善良像洪荒之后大地上初开的第一朵花儿。我珍视这种善良,宁愿放弃自由的机会。如果你留下来,也许可以感化我。可以吗?”他向她伸出手,第一次露出那样温暖的笑,仿佛坚冰在阳光下缓缓地融化。
水影不是没有动心,但她仍然决绝地摇头。“不!”一个字从她口中斩钉截铁地吐出,他伸出的手僵直地凝固,阳光顷刻间隐没无踪,寒冰在他眼里凝得更加坚不可摧。
“是因为坤灵吗?你那个能吹箫引凤的道友?”他讥诮地眯起眼睛,终于收回的手轻轻一挥,一面光滑如水的镜子凭空显出,悬浮在半空。
水影好奇地看向镜中,那里映出的,是一个俊秀的男子,青衫磊落,眉目朗朗,他正站在一座险峻尖耸的峰顶,遥遥地望着远方,烈烈的风呼啸着刮过,鼓荡起他的衣袂,却吹不散他眼里沉沉的雾。
水影痴痴地看着,泪水却不听使唤地迷蒙视线。那里,就是昆山的天绝峰,那人,就是她魂牵梦萦的坤灵。
他的手慢慢地覆盖镜子,水影不情愿地低下头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水影,这镜子是我的泪情镜,你听说过吗?”他淡淡地问,嘴角却凝着残酷的笑。
水影脑中轰然一响。她当然知道泪情镜,这镜面非石非玉,乃是孔雀明王收集世间哀怨女子的泪水炼成。只要是女子看这镜子,就能看到自己心爱之人,不管和他相隔多远。但是只要轻轻一震,这水凝的镜面就会碎裂,水是没有伤痕的,镜子可以在刹那间复原如初,但镜中所映出的人却会死,灵魂化作飞灰,随风飘散,永无皈依。
他的手仍覆在镜面上,笑意是飞霜荡雪的凛冽:“水影,我再问你一遍,你??”
“你再问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用,我就是不愿意陪着你这个恶魔!”水影拼命拭去纷乱落下的泪水,愤怒嘶喊。她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,现在被逼到绝境,更是不顾一切的疯狂。“你若杀了坤灵,我绝不活着,我死了也要诅咒你,一千遍一万遍地诅咒你,让你日夜不得安宁!”
他怔怔地看着她,全身都在簌簌发抖,只有按在镜上的手静若磐石。空气在静默中凝结,越来越冷。水影感到了他无以名状的愤怒,他是睥睨天地的孔雀明王,即使困在这里,他仍有不可触犯的神威,现在竟被一个身份低微的剑仙如此忤逆,他岂能不怒!
许久许久,他终于平静下来,手指如蜻蜓点水般从镜面拂过,泪情镜消失了。水影松了口气,这才感觉全身都疼痛不堪,衣衫也完全被冷汗浸透,竟比经历一场大战还要惊心动魄,身心俱疲。
“水影,我再给你三天时间,三日后你若还是这个答复,我就杀了你,给你机会来诅咒我!”他垂下眼帘,以手支着额头,呻吟似笑着,“水影,你有三条路可以选择,留下来陪我,或者死在这里,再或者,你可以想办法击败我,我告诉过你,冰魄可以封印我的灵魂,你不想试试吗?”
他的话在水影听来,只是戏谑的嘲讽而已。她默然地回到那间小小的石屋,身后传来明王悲哀的叹息:“水影,你是四星坠天的瞬间降生的女子,注定终生孤寂,就算我放你走,你也不可能得到幸福。你为什么看不透?为什么这样执拗?”
是啊,为什么呢?水影自己也不明白。她摊开掌心,四颗血滴般的痣触目惊心地红在眼里,这就是她的命。就像明王生于佛界,却是叛天的魔,命运就是这样无可选择。
她还有三天时间,三天后是生是死,全在她一念之间。其实,若是抛开善恶之分,明王那样的男子怎能不让人心动?他的骄傲,他的沧桑,他凝在嘴角邪气的冷笑,他眼底冰消雪融时的刹那温暖,还有他叹息时的哀伤幽怨,都带着说不出的奇异魅力撩拨她的心弦。
也许,善恶之分并不是她拒绝他的缘由。正如他所言,善与恶是相依相生的,没有恶,善也难以被深刻体味。他的恶,是天命使然,他纵有无限神通,亦是无奈的。况且,至少对她,他是善意而温柔的。她对他痛下杀手时,他反而救了她。他宁愿继续被禁锢也不肯杀她。他向她伸出手,请求她留下来,甚至在方才的盛怒之下,他也没有伤害坤灵,那是为了她,这些她都知道。可是她看到了坤灵,他孤零零的,在天绝峰顶眺望远方,他在等着她,她不可以背叛。
水影烦乱地在房里踱步,进退维谷。三日后,不是生就是死,没有第三条路,她怎么可能击败孔雀明王?想一想都是个荒唐的笑话。再说,即使可以,她真的忍心将流火刺进他的胸膛吗?
她又一次审视自己的掌心,幸福已被这妖异的红痣彻底摧毁,既然不可能回到坤灵身边,和他一起过恬静祥和的日子,那就留下来陪那个孤寂了万年的人吧,陪伴他,感化他,和他一起体味岁月的悠长。
“不行不行!怎么想到了投降的主意!”水影拼命地摇头,“这样他一定以为我是怕死才改变主意的,他肯定会得意忘形。他有骄傲有尊严,难道我就没有?宁死不降!宁死不降!”她狠狠地跺脚,狠狠地发誓,心里却涌起软弱的悲哀,“视死如归”说来轻松,死亡真的临头时,几人能“如归”?
水影不停地走动,心里的主意也不停地变化,降与不降激烈地斗争,弄得她心烦意乱,头痛欲裂。这样的折磨持续了很长时间,估摸着大概已过了两天多,她终于筋疲力尽,倒在床上沉沉睡去。
梦境里竟还是坤灵的箫声,似乎是在泪情镜里看到他在吹箫,她看着镜子,而明王看着她。突然,明王的手猛地拍在镜面上,水花四溅,坤灵的身影在破裂的水镜里分崩离析。但仔细看时,那个碎裂的人不是坤灵,竟是孔雀明王。
水影惊呼着挣扎醒来,冷汗和泪水已爬满了面颊,湿湿冷冷的。她喘息着,努力回想方才的梦境,却怎么也想不起在泪情镜中死去的人到底是谁。她好不容易才平定了情绪,走出房门。
“水影,你想好了吗?”明王的声音波澜不兴,但水影却看出了他的憔悴疲惫。“他一定很在意今天的结果,”她忖度着,“我还是留下来吧。我可以看着他,不许他再害人,这是很好的善举啊!”她的决心忽地坚定起来,到底还是决定投降了,“我??”留下两字还未出口,她的耳边忽然又听到那句誓言,“我等你回来,还给我紫烟寒!”
“我不能留下!”这句话似乎是自己急急地从她口中跳出,根本不容她考虑。等到她听见自己说出这五个字时,一切都已成定局,出口的话,谁挽得回?
“很好!”明王的表情和声音都没有变化,但一种无形的重压已在这大殿之中缓缓升起,向水影逼近。
水影无言,她已没有说话的余地,只有沉默。
“水影,你还有两条路可以选择,没有人愿意死,你为什么不试试进攻,也许能够击败我,拯救你自己。”这荒唐的笑话明王竟说得郑重其事,几乎是在循循善诱。
水影苦笑,她能用什么来击败他?流火剑,紫烟寒?这些在明王眼里只是孩子的玩具。但是,还有一件东西藏在她的袖中,就是雀明赠予她的三根琴弦,那个神秘的女子,在把琴弦递给她的时候就说过,也许以后有些作用。她说的以后,就是现在吗?她说的有些作用,就是击败明王吗?
可是,这怎么可能?水影脑中一片混乱,慌慌地抬头看他。他的目光冰冷凌厉,但在眼底深处,却隐含着一丝鼓励和期待。他在期待什么?
她没有时间再想下去了。无形的沉重已聚集在她的头顶,她能够感觉它们在空气中化作一支支利箭,只要明王动一根手指,这些箭就会如雨一般向她射下,紧张让她窒息,她感觉身体在渐渐僵硬,仿佛正被石化。
“水影,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,难道你已经认命了吗?为什么不试一试!”明王焦急地催促她,这真的是一场奇怪的战斗,他竟然催促着自己的对手快点击败自己。
水影脑中似乎闪过一个模糊的真相,但她已来不及去求证。她要试一试最后的一线希望,然后,死而无憾。
箭雨破空射来时她已向后飘去,同时,她的手伸进衣袖,摸出了那三根弦。琴弦入手时竟变得异常的寒冷,甚至比那雪云石还要冷。水影惊诧着,迅速将它们抛向明王。
琴弦并没有飞向明王,而是凝在了半空,七色的光彩自弦上流溢倾泻,璀璨地照亮了整个大殿。水影怔住,那竟是孔雀翎的光芒!
光芒渐渐地黯淡,有三颗小小的水珠从弦上渗出,慢慢地丰满莹润,在从弦上脱离的瞬间凝成三粒透明的晶体,疾射向端坐在雪云石椅上的孔雀明王。
那是冰魄,世上唯一能封印明王灵魂的冰魄。水影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,他就是雀明。雀明,孔雀明王,她早该想到,却一直没有想到。
她看到明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哀,然后是从未有过的安详平静。
三颗冰魄刺进了他的胸膛、咽喉和眉心,没有伤痕,没有血迹,但他的身体在那一瞬失去了温度,惨白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寒霜。
他勉强抬手,阻止了奔向他的水影。她已无法接近他,离他还有三尺的距离,她就已冷得颤抖。
她不去管那汹涌的泪水,哭喊道:“你为什么??”这样的话现在已毫无意义,但除此之外,她还能说什么?
“你知道吗?这雪云石和冰魄,是我自己去极北深寒之地取来的,我厌倦了做魔,宁愿被封印在这里。可是我没有交出冰魄。”他看着水影,僵硬的嘴角努力浮出一丝暖意的笑,“因为我从卦相中算出了你,算出一万年后我会爱上这个小剑仙。我很惊奇,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,我想尝尝,于是我等待。我将冰魄织进了雀翎,做好了完美的计划,若是我的爱情失败了,就让你来助我陷入永恒的安眠。在平安集,我真的爱上了你,莽撞、冲动但是善良美丽的小剑仙。后来,我附在那女子身上,指引你到这里来,将冰魄交给你,可惜你不爱我。但你做到这件事,总算没有让我失望。”
“不,我不想这么做,你相信我,我真的不想这么做!”水影拼命地摇头,泪珠纷飞。
“你是在为我流泪吗?你愿意为我流泪?”冰霜在他身上越积越厚,他眼里的光芒却炽热如火。
“我愿意,我愿意的!”水影用力点头,朝他走去,寒气尖锐如针,凌乱地刺进她的身体,穿骨入髓,每迈出一步都要使尽全力,但她终于靠近了他,她握紧他的手,想要给他一点温暖。
他吃力地张开手,贴住她左手的掌心,一阵炽热的灼痛传来,她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被这灼痛永远地从她生命中销毁了。抽回手,她惊讶地看着莹白如玉的掌心,四颗朱砂痣已从她掌中消失了。
“水影,我已经改变了你的命运,你可以幸福了,可以和你心爱的人在一起,听他吹箫引凤。这是我做过的唯一的善事,请你记得,记得我的善,忘记我的恶,我也不想那样。”他忽然有些赧然地笑了,“水影,这些日子我夜夜在你梦里吹箫,好听吗?是不是比不上坤灵?”
“好听,很好听。和坤灵吹的一样好听??”水影握起他的手贴在脸上,她不觉得冷,心痛已经让她忘记了任何感觉。“若是时间能颠倒一次,我一定会选择和你在一起。你信不信?”
他摇头:“如果当初你一步踏进忘川之水,就会永远和我在一起了。我的设想多完美,可惜你不肯合作。你执拗地不肯忘记,只要你不忘记,你就不是我的,任时光倒流多少次,结局都是如此。”
他慢慢合上眼帘,催促道:“这里很快就会被完全冰封,你快点走。其实也无须难过,我又不会死,只是一次长眠而已。如果真的死了反而更好,我早就厌倦这场生命,法力无穷、永生不死有什么意思,只是一个漫长虚空的乏味幻景罢了。我只想做一个凡人,生命短暂却有滋味,和心爱的人相守,看一季的春暖花开??”淡淡的笑永远凝在了嘴角,他在美好的梦呓中陷入长眠。水影起身,拭去满面的泪痕,走出雪积冰盖的大殿。
碎石滩已变成一片冰雪世界,水影站在石碑前,一遍遍地抚摸着“乱云渡”三个字。这三个字让她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惊怒喜悲,她会永远记得这三个字,记得这片突兀的雪原,记得在这片雪原下沉睡的人。
默然许久,她摘下颈中戴着的一串珊瑚念珠挂在石碑上,转身而去,直到这片银白消失在身后,她才停下脚步,回头眺望。
前面是明亮灿烂的尘世的秋天,生机勃勃,水影迎着慵懒的夕阳徐徐沉落的方向走去,默默地想,再过千万年,冰融雪化之后,迎接他苏醒的,必是一季的春暖花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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