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残花(2 / 2)

加入书签

“对不起……”那人的声音像是沉在水底,浮起来时,就扭曲变了形,“对不起。对不起。”

一句句,尾音长长。

窗外的月光,映着他和她,又是清冷,又是凄凉。

而小姐终于逃过了那个劫。

在度过那个最糟糕的夜晚后,她开始慢慢地康复。待得冬雪飘扬时,老爷获释提前出狱了,当夜就派人来接小姐回家。

柳府的下人来得很快,左相和沈二公子全都没有心理准备,小姐听闻了这个消息后,只说了一句话:“让我收拾一下东西,明日清晨再启程。”

她回到房中,遣开婢女,亲自收拾行囊,从酉时一直收拾到寅时,烛光方熄。第一缕阳光落到窗棂上时,她打开房门,对柳府的下人们说可以走了,下人们躬身进去抬行李,却发现每件物什都放在它原来的位置上,丝毫未动。

小姐说:“带我走就行了。”

下人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,不敢异议,便拥她上车。

车轮碾碎冰雪,驰出长街,对面驰来另一辆车。而那辆车上,彻夜不归的沈诺歪在座上宿醉未醒。

两辆车就这样逐渐靠近,然后彼此擦肩,一奔柳宅,一回相府。

而那一夜,小姐和沈诺终归无缘说声再见。

除夕之夜,老爷把小姐叫到书房,对她说沈柳两家决定联姻,小姐大惊,问:“那将我嫁给哪个?”

老爷道:“根据我朝律例,为弟者不可先兄而娶,你当然是嫁给诺儿。”

小姐的脸由白复青,最后又重归苍白,惨然一笑:“天意,真是天意!”

老爷道,你可愿意?

小姐答,愿意,我有什么不愿意的?

于是这门亲事便轰轰烈烈地定了下来。街头巷尾,蜚短流长。

而那个幸运的新郎,依旧夜夜笙歌,声色犬马。

然后便是三月初六,小姐用一把火烧了嫁衣,烧了闺楼,以及……她自己。

我的名字叫小朝。

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。

我住在这片断壁残垣里,给小姐守灵。

她死了整整一年了,西园已成废墟,被所有人遗忘。

我扫着庭中落叶,外面春雨凄绵,天渐渐的暗下去,没有人来点灯,西园一片昏黑。

在那样的昏黑中,前方却出现了一点光亮,走近了,原来是有人提着灯笼,从断墙处进来。

我定定地看着来人,他的面容在阴影中看不清晰,只有掌灯的一只手,修美如玉。他身上传来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味道,那味道让人很安心。

他走到我面前,吃了一惊,似乎也没想到,此地还会有人。然后问我:“你是谁?”

“我的名字叫小朝。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。”

“你是柳家的丫鬟?”来人更为震惊,一把将我拽到灯前,细细打量。我抬头,看见他的一双眸子,在黯淡的阴影里亮如晨星。

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
“给小姐守灵。”

“怎么可能……”那人喃喃,复咄咄,“柳家一年前就举家迁往杭州了,连带着夕……的棺木一起,怎么可能还留下一人在这里守什么所谓的灵?”

我大吃一惊,大脑顷刻空白,眼前的一切就像荡漾在水里的影子,巨石落下,涟漪骤起,紊乱成一片——

难怪这么久来,我一个人都看不见……

难怪没有人给我送饭送水,没有人对我嘘寒问暖……

难怪廊前尘灰,怎么扫也扫不完……

我再转身,看着破败残缺的屋梁,看着野蔓横生的庭院,看着这个没有烛火也没有食物的废墟,怔怔地想着我这么久来都是如何生活的,这样的地方,怎么可能住人?

那人再拽我手,逼问道:“你究竟是谁?”

“我的名字叫小朝,我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,我在这儿给小姐守灵……”我想我就快哭出来了,也许已经哭出来了,因为我的声音抖得那么厉害,连自己听了都害怕。身体再也承受不了那种撕心裂肺般的压力,我一把推开来人,将他的灯笼打翻在地,然后冲出去。

我开始拼命奔跑。

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,又为什么会对小姐的事情如此清晰。身后脚步声紧随而至,那人不肯放过我,跟了上来。

最后,湿漉漉的双手将我紧紧扣在身前,有一个声音,仿佛从很遥远的地底升起来,念着一个我听了千万回、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——

“柳夕……”

混沌世界,仿佛因这两个字而逐渐清明,朗朗乾坤因这两个字而重归正位,我在一双亮得能照出世间万物的眼瞳中,看见了自己——

梳得很整齐很细致的头发,上面簪满了红色珠花,身上,衣裙鲜红,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,我的眼睛很大,鼻子很高,嘴巴很小……却是,一片焦黑。

我伸出颤抖的手指,抚摩自己的脸,摸得很轻也很慢。

眼睛的主人低低一笑,恍若叹息:“丑丫头,真的是你。”

“你是谁……”

这个藏在暗影里看不清楚的人究竟是谁?

这个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的人究竟是谁?

这个用我最忌讳的称呼在呼唤我的人,究竟是谁?

是谁?是谁?你是谁?

“你不认识我了?真的不认识我了?”他重新点起灯笼,将灯举到脸旁,明黄色的光映着他的脸,他的眉太浓,他的眼太厉,他的鼻太高,他的唇太薄,他的轮廓太过深邃他的气质太过狂野——

他从来都不及沈言美。

可是,可是,可是啊……

我怔怔地望着这张脸,却泪流满面。

我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。

那个名字,在三月初六那天,从另一人口中说出来,用一种绝对执著的语气。

那个人说:“我怀了沈诺的孩子,所以,柳小姐,请你行行好,把沈诺让给我。求你了……”

名动京都的绝色名妓,跪在我面前,揪住我的裙摆泣道:“柳小姐,你和沈二公子才是般配的一对璧人,为什么你不嫁他,偏偏要嫁沈诺?难道你不知道吗,沈诺不愿娶你……”

沈诺不愿娶你。

六个字,透心之凉。

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根本是从齿缝间逼出去的:“你如何知道他不愿娶我?”

小月亮笑,笑容里有刮骨剔刀般的残忍:“他若喜欢你,又怎会与我相交,并让我有了孩子?”

我看见那把刀将我的血肉割开,看见鲜血淋漓,看见满目疮痍,看见我和他的一十七年……并最终,看见了我的结局。

那一夜,我看见满室鲜红。

↑返回顶部↑

书页/目录